虫二无边

因为跨过了那些日子

【雁默】 苍山负雪,明烛天南

前言:

此文分上下两篇,分别是两个视角。

《明烛篇》为雁王视角,

《苍山篇》为默苍离视角。  


上:《明烛篇》


羽国极北雪山,生长一种名为不焚草的植物,夏生冬亡,冬至子夜开花,全株转红,燃之不焚,破晓花谢结果,果可入药,又名涅槃。


北风凛冽,天地皆白。一名玄衣少年踽步独行,披风如火,鼓飞猎猎,在风雪山谷中举步维艰。


冷风似箭穿胸,红色的血从胸口指缝汩汩流出。他脸被冻红,眉宇间结着冰,嘴唇黑紫,脸颊沾着紫黑血迹。一抬头,眉心火印闪起红光,一刹那间点燃天地。他身子直直倒了下去。


风雪钻进他的鼻子,肺部,溜进衣服黑暗缝隙,一刀刀,将他身体千刀万剐开肠破肚。白雪被血染红。


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,他紧紧握着手里的不焚草,眼皮挣扎着。他看到一道模糊的白影,之后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。


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梦中他跋涉黑暗许久,疼痛钻心蚀骨,画面突转,磅礴血沼将他吞没,他不停挣扎逃离。然而丝丝缕缕的冷香从黑暗不知名处传来。他瞬间掉入秘境,四周是冷冷的霜雪和松竹。身上痛灼消失不见,顿觉清泉濯身。


他向前没几步,瞬间又坠入漆黑的深渊。一只手从光的缝隙伸出,落下一根丝线,他抓着丝线咬牙努力向前走,走了很久很久,终于找到出口。他以为迎来光明,却不想周身燃起熊熊烈火,他再次置身地狱,被红莲业火完全吞噬。


他倏地睁眼,醒来仍是一片黑暗沉寂。他抓住伸到他面前的东西。是一截手腕,腕骨纤细却异常有力,触之冰冷滑腻,察觉对方空气中呼吸凝滞,他顿觉失礼,立即松了手。


“咳…”甫一开口,一口血卡在喉咙。

他咽下腥甜的血,准备起身致歉,一只手掌立刻按住他的肩膀。


他心领神会有道:“请恕在下刚才失礼之举,恩公救命之恩,在下没齿难忘!”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,只觉呼吸困难,气促撕裂的疼。


时间过了很久,没有回应。世界仍然一片静寂。


他的皮肤却听到细润的声音,同那簌簌落落的雪,可惜他此刻听不见且声音嘶哑,异常口渴。


“恩公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?”手四处摸索着。


一根树枝点在他手背,写下“丑”字。接着一样东西被放到他手里,他举至鼻尖轻嗅。


“多谢恩公!实不相瞒,咳…在下上官鸿信,正是为寻此药而来。家母身患重症,非此药不解。”


他把不焚草收好。慢慢深呼吸运气调整呼吸,改变气流进入胸腔的力度,感受周遭环境,循着空气的温度和气流,侧过身去凝望身旁。


他闻到了血腥,水汽,柴火,面粉的味道,他已经在风雪里走了12时辰没有进食。


突然布料扫过胸口带来一阵冷香,一个热乎乎的馒头塞到他手里。


“此地环境恶劣,粮食短缺,恩公还是自己留着。在下…唔”话没说完馒头就被用力强塞到口中,像是要用馒头堵住他的嘴。


他睁大眼睛,无奈之下默默嚼着馒头,生怕再惹人不欢。热馒头的香甜和着血腥气吞入腹中,这种感觉让他更加口渴。


他刚要起身,一根木棍点到胸口,他不敢再动。他的头被慢慢抬起枕上那人的手臂,扶在肩膀的手掌柔软而冰凉。


接着甘甜,温凉的水被灌入肚中。像春日阳光融化的雪水冲刷冰面流淌,像雨后青竹散发沁人心脾的清香。愉悦从上官鸿信的胸腔里迸发而出,少年怦然心动。


除了妹妹,第一次有人靠他那么近。他调动身体感官,尽可能多的去感受这个他看不见的恩人近在咫尺的气息。


他仰着头,双眸去注视他,穿破火光和黑暗,隐秘而没有穷期。


“恩公定是个美人。”他突然冒出一句,目光坚定,脸上展露出少年特有的纯真笑容。身旁原本清浅的呼吸在肆意的目光下变得更浅。


上官鸿信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,金色的眸子暗蕴流金,他开口道:“恩公,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,为表谢意,余特将此玉佩赠予恩公…若来日有需,恩公可持它入翊城,自会有人告知于我…届时余必当竭尽全力报答恩公。”


第一次觉得说话是那么困难。他每吐一字,就像有一把锯子在割他的心口。


那人没有接。


上官鸿信将玉佩轻轻搁置他脚边,目光坚定,诚声道:“在下一片诚心,恩公若不弃如敝履,还望收下。”


那人未收,他也不曾收回,双方僵持许久,无声黑暗拉长时间,约一柱香过去,周遭毫无动静,只感受到火在身上不停跳跃,越来越高,而玉佩依然在安静地躺在冰凉的地面。


上官鸿信猛地吐出一口血,用袖子擦了擦,紧抿着唇,拿着玉的手指有些颤抖。仍然维持着。


下一秒,冰凉的指尖不经意滑到他手背取走玉佩。上官鸿信随即抓着玉佩,也握住了指尖。


空气再度凝滞,那人原本薄浅的呼吸仿佛彻底消失在天地间。


上官鸿信松开他的手,用另一只干净的衣袖擦拭玉佩,掌心又握了好几下,才双手重新递过去,他解释道:“它之前在地上,不想它脏了恩公的手。”


侧身双手的动作牵动伤口,他却不管不顾固执地维持这个动作。


许久,微不可闻气流划过他耳廓,那是一声妥协的信号,那人终是接过那枚不染纤尘又带着暖意的玉佩。


上官鸿信再次露出愉悦纯净的笑容,下一秒手重重垂落地面,倒在地上。


高度紧张之后是泰山压顶的疲惫,他看着头顶黑暗,敛起笑容。


他此次遭人暗算中了埋伏,箭入正心,若不及时处理定必死无疑。好在最后关头得恩公所救。失明失聪只是身体自闭觉识,待天明即可恢复正常。


他心中仍有一惑不得解,但很快便昏了过去。夜间多次做噩梦,也喝了许多水,最后在一个温度恰好的怀抱睡过去。再也没有梦魇。


第二天醒来,睁开眼,岩洞的青苔和不知名的野花率先映入眼帘。他的心没来由怦怦乱跳,像有谁住在其中锲而不舍的借壁凿光。提到嗓子眼。


他没有转头,手指按在雁翎戒上,闭眼努力平复呼吸。深吸一口气,猛地转过头,对面空空如也。


想见的人,消失了?


他猛地起身牵扯到了伤口,剧烈的疼痛让他身形一顿,猛地吐出一口鲜血。


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,忆起晕倒时雪中看到的白影。看到黏在衣服上的一根青丝。他取下放到鼻尖轻嗅,便将它收了起来。


他环顾四周,只见山洞不大,地上有一堆灰烬,一支折断带血的利箭,一截烧了一半的薪木,一只竹筒,和一张青葛布放着一个冰冷坚硬的馒头,和一粒鹌鹑大的白色果实。


一片红色落花飘落在果的旁边,那是不焚草结得果,名涅槃,是他此番涉险真正目标物。


他将涅槃装入怀中,又拿起竹筒,水冷得透心。他走了有几时了。


这么大的山谷,他去了哪?为什么不等他醒来,会不会遇到危险?


他还没有看见他,没有道谢,没有听到他的声音…此刻,一切未尽之言都似余下的水吞回肚中。


到洞口探查一番没有人,连足迹也未留下。他立刻回去熄灭余烬,拿起弓箭和防身匕首就往山里找。


“恩公…恩公…”


回应他的是一声凄厉萧瑟的雁鸣。一只离群的鸿雁飞过山谷,用生命的极限飞往更高的雪山。


他仰望着它从它头顶飞过。


雪停了,结了冰,太阳出来了,太阳离冰很远,在冷暖交界处飞舞。他在仍在光影里寻找。


两个时辰后他回到原处,想见的人仍未出现。


有人为他一个17岁的少年,请来羽国顶尖刺客,这份大礼若是不回,实属礼数不周。


他转身朝洞内作揖,郑重拜别,转身挥开玄色大氅,踏雪而离。


“缘何提起过往?”


“孤有一惑至今未解。”


雁王立在策天凤身后,为他执伞,视线停留在身后青色的发带,见他抬头,目光便移开,路过他的耳鬓,追随着去遥望黑暗夜空上的半轮雪月。


“疑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。”他望月的身姿挺拔,犹如月下松竹,随即淡淡开口,“不过为师提醒你,月亮之所以美,在于未知和距离。”


雁王立刻上前一步,刚想开口,见策天凤的侧颜落下雪月清辉,覆着一层薄薄的雪。


他抿着唇,低下头。银银细雪落入河川,下一秒便消散无影,细长的青荇水草一丛丛,成片地倒伏在水中,随水流浮动,像三千青丝摊开在一片清澈之中,无人梳理。


策天凤手里捧着一只暖炉,指尖在冰冷的炉壁轻轻摩挲,抬头道:“你可知暴露弱点会给别人可乘之机。”


“师尊并非外人。”


“幼稚!”他转身,一半身子在伞下,一半在雪中,振袖负手,目光逼视眼前比他高出半个头的人,“你要记住任何人都不可信。你最信任的人在最关键的时候有时给你的是最致命的一击。”


雁王把伞偏过去,替他遮住被雪淋湿的半边肩膀,手抬到他鬓边,生生停下,为他轻轻拂去肩上落雪,“是,徒儿铭记师尊教诲。”


手上的香炉,透过镂空的雕琢,可见点点墨炭星火,他目光低垂,睫毛半阖,陷入沉思。


暖殿内半窗松菊,水烟沉沉,明烛点点,二人对窗而坐,执子对弈,一局残局将尽未尽。


“师尊…这步是死棋,这局,怕是无解。”


“是吗?倒也并非毫无转圜余地。”


雁王支頤着头,审视棋局。


策天凤指尖拈起一颗黑子,在棋盘上空停留稍许,转而将之搁置棋盘外,缓缓收手,“罢了,子时将近,这次就下到这吧。”


他饮着茶,“鸿儿,这三年,你着实成长了不少,谋略兵法智慧也愈发成熟…”,抬手抚过眉间额印,“也长高了。”


雁王条件反射般抓住手腕,缓缓起身,手和胸口的距离一点点拉近。


策天凤与他对视几秒,并未挣脱,无察觉亦或无心在意,“再过子时便是你二十岁诞辰,为师也没什么可送你的。”


“师尊,抱歉,多年内乱才弥平,羽国才刚一统处于起步阶段,有许多事尚待处理。孤昨夜提前处理政务,想着抽出时间多陪陪师尊和小妹,奈何还是拖到现在。”


低头见那皓白的腕子上有一道极细的伤痕,眉头微皱,指腹轻轻抚过伤痕。


这道伤口仿佛怎么都愈合不了。


他的掌心情不自禁握住指尖。抬头温柔道:“这三年,生辰都有师尊陪在身边,徒儿别无所求。若有一求,便求师尊相伴在侧,平安无虞。”


“茶凉了。”策天凤的目光在他眼中停留片刻,未等他读懂,便移开投向他身后,雁王下意识回头,只见一樽金笼兽炉有一方梨案,一炉香燃至尾声。那是策天凤冬日惯用的暖手炉。


“我终有一日会离开。”他不动声色抽手。走到梨案旁,点燃炉香,新香接续余烬。


雁王盯着他清寂的背影看了很久,见他捧着暖炉转身往茶案这边走来,他低下头轻轻转动手里的戒指,擦肩而过时,闭上眼,柔声道:“师尊,这世上没有孤做不到的事。”


策天凤停下脚步,抬头看他,“希望你永远记得这句话。”


策天凤的眼中带着少见的悲悯和柔和,好似湖中突然漾起月的脉脉碎光,转而随风沉入水底,教人无迹可寻。


策天凤继续向前,暖炉放到茶案上。净手,落坐,温杯。雁王在他对面席就坐。


隔着蒸腾的水汽,策天凤一袭青衣,温杯烫盏。面若清霜,眉目专注,神情自若,万兵君临亦不动声色。


水雾缭绕,青绿入画,无名无款,只此一卷。雁王看得入了神。


“请。”


雪落空阶,水雾散去,一杯清酒递到面前,雁王才惊觉恍若隔世。


“为师没有礼物送你,只赠你八个字。万望时刻谨记。”他亦为自己斟了一杯。


“大爱无爱,大情无情。”他表情冷淡,声音像一座悬在伽蓝云巅沉寂千年的古钟,古朴而没有温度。


他举杯,一饮而尽。雁王放下酒杯认真看他,静待下文。


策天凤却像忘记还有一半未说,自顾自斟饮。三杯饮尽,“噔”得一声空杯掷案,发出一声呜鸣。


抬眼间,但见策天凤目光如炬,“苍山负雪,明烛天南。”


窗外不见一花飘零,冰天雪地,一支寒菊抱枝而亡。


雁王惊得说不出话,执杯的手硬生生停在胸前,四目相对,二人将对方看了很久很久。


他饮尽杯中冷酒,心里百般滋味。


他的师尊——万军无兵策天凤,三年来鲜有真正情绪外露的时刻。或许一生都极少。


他甚至很少有机会能这么长时间的和他对视。


有些人生来是被人仰望的。


他在思考,刚才倒映在眸子里的真的是我吗?还是千千万万个我里的其中一个?


纵使他有羽国人与生俱来可窥破黑暗的视力,可看了那么久他仍看不清策他。


他看见策天凤透过自己看向半窗外枝桠嶙峋的梅,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沉重。半边青发从肩膀滑落,遮住一半的面容,他勉强支頤着身子,饮尽一杯又一杯。


且看欲尽花经眼,莫厌伤多酒入唇。这与策天凤一点也不搭,这样的他太陌生,陌生的令他心疼。


雁王安静又明目张胆的凝望他。


他想起月下那条长满水草的河流,策天凤就像那条无声的河流,他该如何去安慰一条河流的悲伤?


见他准备倒第二瓶,雁王立刻跪地起身,抓住他,手握在他拿瓶身的手,俯身道:“师尊,小酌怡情,切勿贪杯。”


“遇酒且呵呵,人生能几何?”他感叹一句,没有挣脱,垂着眸,视线落在杯中,语气依然平淡。“放开!”


但雁王却把禁令看成一种允许他爱他管他的权利,“师尊,酒色迷人心智。”他不但没有松手,反而加紧了掌心阻止的力道。


策天凤低头看着杯中,沉默着,捏起一根落入琉璃杯的玄色发尾,勾到指尖,慢慢向上缠绕。


雁王下意识停止呼吸。一圈一圈,就像在他心里缠起一根根藤蔓。


下一秒在胸口处狠狠拽断。


策天凤将发丝放到暖炉上,很快头发化为灰烬,空气中传来一种羽毛被烧焦掺杂奇香的味道。


雁王突然肤变红赤,疼痛药分似万虫噬骨,凡血液流过的地方似针刺。他撑着桌案,另一只手下意识施加抓紧策天凤手指的力道,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浮木,额头,指骨,青筋暴凸,血色额印发出红光。


他转头去看漏刻,果不其然,正当子时。


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,那是他自出生特有体质便带的顽疾,雪山那夜就再也没发作做。缘何今日又突发?


未等理出头绪,策天凤的手掌轻轻覆在他撑着桌的手背上,抬头瞬间,对他粲然一笑。


不目天人不目成。若遇天人魂也消。


他的笑,艳茹琼浆,荼靡开尽,一瞬间,天地失色,黑暗都逃跑了。


北冥清涟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鳞后也不过如此吧。


他忘记了疼痛,本能捧起这张宛如皓月忽近忽远的脸,用目光细细描摹。下一秒他俯身亲吻他的月亮。


这道撕裂黑暗从裂缝中透出的唯一一道光,此后陪他栖息永夜,孤独终老。


萧飒松声,一截松枝折断腰脊;暖室生香,一盏烧春拂衣倾倒。雁王在月光下展翅欲飞,飞入余生唯一灿烂的春色。


破晓天将白。他醒了。房间依然只余他一人。


他着一件白色里衣,靠在床头轻揉太阳穴,似试图回忆昨夜之事,可他的记忆在绝世笑颜里戛然而止。


之后发生什么?师尊几时回去?为何他毫无察觉?毫无记忆?太多不解,太多不合逻辑,太过反常的师尊。


他锐利视线一一扫过寝殿。


火盆留有灰烬,物品都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井然有序。房间有特意收拾过的痕迹。可他昨日曾特意遣退侍婢,下令早朝一小时前,不许任何人打扰。


目光收回,见地板有暖帐被扯下一段,留下很深的皱褶;床单干净整洁,被褥褥面却比平时凌乱。


他从枕头上拿起一根头发,那是一根青色的发丝,他瞬时气血凝固,当场石化。


半晌,他回过神,将青丝绕于指尖。


他取下雁翎戒,按下雁首开关,将手中这根头发放在另一根青丝旁,阖起开关,将戒指戴到无名指。


他起身走到书案边,发现昨夜最后被搁在棋盘外的黑子消失了。


他重新审视棋局。


仅落下一颗黑子,死局,起死回生。


“哈…”他大笑一声,不由后退。起死回生的代价是杀掉自己最重要的一颗。


他来到门口,仰头看夜空。


天色尚早,太阳初生,月亮未落,红的极红,黑的极黑。模糊边界的蓝凄凄惨惨落在森森的白。


他走出寝宫,踏入混沌的光影里。


后来他才明白,他曾经无比接近月亮,他的灵魂抵达那里,但那只有一片连月亮也厌恶的墓地。


再后来他死了,他那淡淡的印象也消失了,仿佛水消失在水里。


那些多梦的夜晚成了他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


一根被丢入名为你的火堆的木屑,迅速地烧蜷变形成化成烟,为了见你变得虚无,这虚无比存在还真实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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