虫二无边

因为跨过了那些日子

雁默【苍生负雪,明烛天南】

《苍山篇》

天色昏暝,迷雾渐起,血色琉璃树比往日更加萧瑟凄凉。一人青衫持镜,静立仰望。

树上的每一串琉璃是每一个被牺牲的人。他是被选择负责仰望他们的人。树挂得太满,而他早已不堪重负压。

他叫默苍离。是他众多化名之一。

默苍离的目光落在枝头最长的一串琉璃,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玄玉。玉面刻着一只三足金乌,中间一条裂缝将玉一分为二,左下角落款为“鸿”。

他走回树旁,阖眸静坐。疾风卷起地上黄沙,他指腹拂过玄玉,似擦拭记忆里的灰尘。

他在听,发丝燃尽,一滴眼泪,一块玄玉碎裂的声音。

他听到记忆的裂痕。

师尊曾说我天生太阴,内蕴九天玄火。

九界有三火,分别为南明离火,九天玄火,和太阳真火。这些火都藏在于特殊体质之人当中。体质相生相克,精血可相互制衡。

我问师尊何为九天玄火,师尊说,此火虽名天火,实际却是于地狱中诞生的无上冥火,于极致的死亡中诞生的生命之火。

那一刻我突然明白,为何我的出生伴随无数人的死亡。

师尊见我神情黯淡,摸着我的头,笑道:“实际上九天玄火的火焰可化解一切伤势,可解一切剧毒,可救无数人于苦难中。不过要以身受为代价。伤者当时所受之痛会同等加诸在自己身上。虽不致死,其痛苦非常人所能受。”

“但能救无数人。”

“你记住任何能力都有消失的时候。有时候消失未尝不是一种解脱。”

我于襁褓被师尊从一场大火里捡回性命。师尊待我恩重如山,我最终报以一刀致命,此后负重前行。

羽国是我巡视的其中一界,本应红日当空的国家,白雪皑皑,冻了十年。

羽国需要一个太阳。

吾第一次见他,他昏倒在雪地里,我把他从雪地背回。十七岁的少年,出奇的高意外的轻,嘴里还一直呼唤娘亲。

把他放在铺了雪批的地上,开始认真查探他的伤势。

箭尖涂毒,正中正心,手法精准歹毒,对方是真要置他于死地。

我将之前煮沸的雪水静置一旁。折断箭羽,火烤着刀刃。划开伤口替他取出毒箭。我的玄火之力在于治愈,而非动刀。

第一次竟有些紧张,虽然在我手下他死不了。但手法若偏,带来的痛苦就会加深,他还是个少年。

他的忍耐力超出我想象,全程没有吭一声,身上冷汗却淋漓不断,嘴唇愈发紫黑。

清洗好伤口,我施展玄焰替他化毒,愈疗伤口。见血已止住,伤口慢慢恢复原状,我输了口气,紧接着胸口传来一阵剜心疼痛,我知是疼痛转移,便立刻起身坐到一旁休息调养。

约半个时辰后,他突然不停地在地面翻滚,额心离火印闪烁红光,症见肌肤甲错,色变赤金,化作片片赤翎,痛苦之状似烈焰焚身。

他嘴唇变黑,人蜷成一只赤色雏鹰,手里紧握着的不焚草正在开花。

正当子时。

愈合的伤口迅速溃烂,红黑的血从胸口窟窿不停流淌出来。我越是施力闭合,伤口溃烂反噬越严重。

我突然忆起师尊说得,为了验证猜想,我查探他的眼睛。

他有一双鎏金的眸子。我确认他就是百年难遇的大日金焰体质。

难怪动刀时他一声不吭。这种皮肉伤和他特异体质每年要受的非人痛苦比实在不算什么。

他的体质与我九天玄火相克。再这样下去他迟早鲜血流尽,毒发身亡。

我拿起匕首,朝手腕狠狠割了一刀,把血滴入心口。果然如我所料,随着血液不停灌入,血似抽芽,将伤口重新缝合,腐烂处开始生肌愈合。

他口吐黑血。额心身上红光闪烁不断。额头热汗淋漓,没多久脖子胸口全被汗水浸湿,像刚从水里捞上来。

我把血滴到他口中。他倏地睁眼,眸中金光闪过,比火光刺眼,他拉起我的手,开始吸我的血。

他吸得血越多,身上的红光越来越暗淡。

时间过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自己快要被吸成干尸,久到他身上红光完全消失,他终于停止动作。

我头痛晕眩,眼皮沉重,双膝无力,意识即将涣散之际抽手起身,他一把将我拽倒。

我突然坠入一个陌生的怀抱,身下那颗被我鲜血修复的心,清晰地在耳边跳动。我的意识突然清醒。不由抬眼,朝他望去。

心跳声很高,胸口很烫,烫到了耳朵。

梦中的他笑了,许是做了个好梦。

下一刻我的手腕突然像被一片沾湿的羽毛挠过。连带心似划过什么。

我抽回手,用衣袖替他擦了擦嘴角和脸颊沾的血,用着最后的力气艰难爬起身回到原来的位置,下一秒一头栽在地面,失去知觉。

我向来浅眠,听到他衣服摩擦稻草的声音,立刻就醒了。见他浑身大汗淋漓,混着流淌出的血,痕迹斑驳一片,样子甚是狼狈。

我替他擦掉身上的血污和汗水。原本被冻得通红沾着红雪糊成一团脏兮兮的脸,很快变得干干净净。

不愧为鹤王与羽后之子,五官深邃,容貌昳丽,比火光尤盛。

他倏地睁眼抓住我的手。是下意识的防御。我看着他,他却似看不见我。见我无伤害举动,他立刻松开手,开口向我致歉。

我沉默着起身,把从幕篱割下的擦拭伤口的手帕,沾了血的那些,全部扔到火中烧掉。重新去外面取了一些新雪。

回来淋了一身雪。

我取出一些干粮放在火架上,他应该有一整天没有进食了。

他面色着急摸索什么,问我时辰,我一开始回答他似未听到,我用棍子敲了敲地面,他没有任何反应。于是我在他手背写下一个丑字。将他此行的目的———不焚草放到他手里。

他舒了口气,眉头也舒展开来。像紧抿着喙小雏仔突然松开喙慢慢扑棱翅膀。

他和我说他的名字和此行目的。他说他叫上官鸿信,其余的身份信息并未透露。

但我从第一眼看到他右手食指上戴得戒指就已知道的身份:雁翎戒,直接掌管雁翎十七翼。

我把馒头放他手心,奈何他分一半并认真向我解释。我直接走过去,把那半个馒头直接塞到他嘴里。他终于安静下来。

他吃东西细嚼慢咽,小口小口,全然没有饥肠辘辘,狼吞虎咽的感觉。时间也很短。

我们之间隔着黑暗与火光观察彼此。

他想起身,我一根木棍拦住他,他叹了口气,一动不动,额头出了更多的汗。

大日金焰的体质排斥九天玄火,身体极其虚弱,交斥不稳,热盛津亏。未到天明仍不可乱动。否则气血逆行。

我喂他喝了些水。他枕着胳膊看着我,金色的双瞳,像一只破壳而出毛茸茸的金色雏鸟,睁着清澈的眼睛,懵懂,仔细,执著地观察这个世界。

这不该是他这个身份该有的眼神。

我像是看到自己沾满血的双手。不禁闭上眼,他突然抓住我的手,朗声道:“恩公定是个美人。”

我睁开眼,少年暖阳的笑容跑进眼里。

旭日东升,霞光万道,一瞬间照亮了山巅十年之久的黑暗和积雪。

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,递给我,我没有收。

我坐回原来的位置。他却以敝履作比,放到了我脚边。执著而狡猾。

我不再看他,目光移到火焰上。

篝火里的火舌百般舔吻不易燃的木心,肆无忌惮飞向上空,木心逐渐炭化,墨炭红色的星星点点,似一盏盏会呼吸的灯,像是火的心脏。

炭在火舌里缓慢分崩离析,碎裂,剥落。碎在无数尘埃灰烬里。

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化作了那支木心。我出神地盯着篝火,突然一声剧烈咯血声,提醒我已经忽视那个人很久了。

他支起身,嘴角带血,落在玉佩的手有些颤抖,目光执著坚定得朝我看。

我最终伸手捡起地上的玉佩,他却突然从手中夺过去,认真擦掉灰尘,用自己的掌心包裹后,双手重新递到我面前。“它之前放在地上,不想它脏了恩公的手。”

温热的玄玉,躺在手心,像捧着少年一颗滚烫的心。一瞬间错觉火烧到了自己落在洞窟石壁上的影。我不由后退一步,隔开距离。

像是终于完成什么艰难的使命,病弱的少年下一刻便昏了过去。

他睡得并不安稳,像做了噩梦。额间高烧,汗流不止,来来回回喝了十次水。最后一次喝完,直接抱着我往怀里钻,便彻底睡死过去。我离开前,他仍然睡得很安稳。

像个孩子一样。

果然,是我太阴体质的缘故吗?我的身体冰凉,被梦中的他当作降温解渴之物。可因着他的怀抱和体温,我那冰凉的身体也好像有了温度。

我就这样抱了他一整夜。

再后来,我成为了他的师尊。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收他为徒。他太过执着,于是我给他出了三个考验,若是他能通过,我便答应。

原想让他知难而退,谁想他竟出色的完成了。

他或许会是个很好的继承人。他很优秀,凝心锻铸,必成大器。

是幸运,也是不幸。

转眼间是我和他成为师徒的第三年,我为他铸智铸计,现在还差最关键的一项,这一局无论结果如何,既是他当初选择的路,那就要有付出相应代价的觉悟。

羽国,需要明君,墨家不仅仅需要明君。从他成为我徒弟的那一刻起,他就不再只是平旭羽国未来的明君。

每一年冬至子时,我都陪在他身边。或沙场军营,或府邸。他自特殊体质与生带来的顽疾无法根治,每年我便以太阴之血来抑制。

第三年冬至子时。我陪他过第三个诞辰,每一年我都会带着离魂香。

离魂香出于鬼市,无色无臭,素为暖香。香燃一寸,燃以人发,可令此人失去2个时辰的记忆,醒后不觉,谓之离魂。

铸心在即,绝不可生出事端,我与他已无再见可能,他身体顽疾不除,实为隐忧。

为了我的计划,就要杜绝这个隐患。

我知他一向敬我信我,始终追随着我的脚步和思维,只是有时太过于信赖我。这种痴愚我说不清,道不明,亦是像心上不小心缠了一根头发,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。

我不能理解。

我应是不懂普通人类的七情六欲。否则我杀死师尊时为何没有眼泪?牺牲一条生命时为何不感负罪?伤害一个人时从来不会懊悔?

我应该是不懂七情六欲的。只是接过那块玉佩为何感觉到沉重?看到他一次次低下的目光,缘何于心不忍?看到他受伤,心会莫名担忧?

就像此刻,他抓着我的手第一次贴近他跳动的心脏,我为何心跳剧烈?他越矩,俯身逼视抓着手制止我饮酒的动作,我为何…心没来由的酸苦,我有太多的不解。

我只能丢掉这些不解,浇灭愁绪去实行我的计划。

我点燃了他的头发,那一刻我笑了,窒息的,肆意的,仅此唯一的。

我也分不清那个笑容究竟是属于我压抑真我的肆意淋漓,还是属于智者卑劣的不手段。

过程不重要,我要的是结果。

意料之中。他吻了我。

早在一年前的冬至他就吻了我。那次我点了离魂香和迷香,割了一碗血喂他,他直接抓起我的手放到嘴边,像第一次一样。不过那时他只是轻轻舔舐我手腕伤口,像鸟儿舔着他的羽毛。

而一年前他起身把我压在身下亲吻。吻很轻,过程很短,我却觉得很漫长。

少年血性方刚,到了年纪。乃人之常情,待日后成王成帝,为绵延子嗣,自后宫佳丽三千。

我没有丝毫在意他的无心之举,只是不解自己。

这些黑暗里的秘密,除了身处黑暗的我,没有人会知道。

顽疾根除的唯一方式就是,大日金焰体质和太阴体质结合,生成太阳真火,将南明离火吞尽取而代之。

他仍是清醒的,他是雁王,他的行动听命于自身意志,只是之后会忘记这一切。

关于他的行动我没有把握,这是场豪赌,我以自身为饵,惟有加大筹码。

吻得快要窒息,他终于松开我恢复些许理智,看着我的目光复杂而难以置信。

他松开我,一步步后退,摇头,下一刻又突然冲上前,小心翼翼扶着我的胳膊。脸上似哭,似笑,似狂,嘴巴微张,像在说些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…他慢慢退回桌边,双膝跪地,双指紧抠地面,埋着头,我看不见表情。却见身他体在颤抖。

一瞬间一种酸涩涌上我的胸口。“上官鸿信…”,声音干涩。桑子酸涩似被滞后的酒意堵着在心口,“抬起头来。”

他抬头看向我,目光是我看不懂却能感受到的酸楚。“师尊…”

“不要叫我师尊。”

我走到他面前慢慢跪下身,捧着他的脸,在他额心印上一吻。环着他的肩膀,在耳畔附声,“你不要让我失望。”

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。

他一双宽大的手紧锁着我的腰,我被揉进怀里,他力气大到要我和他的骨血融为一体。他的头深埋在我发间,他却没有任何下一步。

太久了,我的膝盖有些支撑不住了,这样下去只会耗费精力,浪费时间。

他的心脏贴着我的心脏跳动,我的手抚过他的心脏,抬头看他,拉着他手,轻轻摁在自己心口,轻笑道:“这个位置是心。不要记错了。”

他惊讶地看着我,

“哈…”我笑着,主动吻了他。话本上都是这样做的。

他眉头一皱,金眸一瞬锐利黯淡,直接把我抱到床上。

信徒在亲吻他的神佛。

对上那双潋滟的金色的眸子,呼吸都停止了,我闭上眼不再看他。

我突然有种与生俱来唯一一次的害怕,我紧紧抓着身旁的被褥试图放松。

这种即将失控的感觉太陌生。一瞬间想要逃离这个世界。

“师尊,已经太晚了…”

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个声音笼罩。

不,我不能后退。否则功亏一篑。我闭上了眼睛。

他极其温柔,重量却是我无法承受。

被岩浆包裹,被一双金色眼睛掠夺,身体同灵魂被一分为二。我承受着他带给我,一次次试图去弥补我即将带给他的伤害,我知永远也无法弥补。但我别无选择。

这是我需要承受的同等的代价。

一次次,他仿佛置身绝境,拉我共赴,沉沦,堕落,如同我是逼他堕入黑暗的凶手,对我实行狠厉的报复。

事实的确如此。

内心模糊了边界的快乐和悲伤,不知怎的流下了眼泪。

我轻轻抚上他的鬓角,指尖描过他的火红的额印,“鸿儿…对不起…”

那一刻的我,似乎已不是我。说不清的话只能化成一句对不起。

他突然停下动作,瞪大双眼一脸的不可思议的看着我,手温柔的抚摸脸颊,一滴眼泪滴到我脸上,烧灼我的皮肤,模糊了视线。

他抬手拭去眼泪。

我不知如何安慰他,只能抱着他,环着他的脖子,对他露出微笑,应该很丑,否则他的眼泪怎会越流越多?

“师尊…我有个问题…”

“你不是早有答案。”

他抓着我肩膀的手,突然紧扣,带起疼痛,指甲像要抠进肉里,他突然笑,大笑,像扯着肺管艰难的笑,“你这个骗子!”

“我早就知道答案,您的味道,我怎么会认错?只是我不解,您为何到现在都不肯承认?”

我甚至能想象墨狂穿心的痛都无法比拟分毫,“恩公,你太自私了!”

他在我的肩膀狠狠咬了一口。我闭上眼,摸着他的头发,“对不起啊。”

希望他最后也能和现在一样。果决狠厉。

最后我再次对他使用了迷魂香,拖着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子离开。“睡吧,醒来后你便什么也记不得了。”

离开时,重拾衣物,玄玉坠地,碎成两半。

寒风骤起,一梦惊醒,半世迷雾散去。琉璃树下,墨狂穿心,白衣染雪,青衫倒地。

一块染血的玉佩被血继之力震碎,化成齑粉飘飞血空,消失天与地。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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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的一年从雁默开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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